1993年夏,我第一次带实习生采访。
她来自复旦大学新闻系,三年级小实习,只有一个多月。
她曾经调皮地问我:你为什么长得比同龄人要老?
我老气横秋地告诉她:我脸上的七条深沟代表了不同的年代,童年时爱望着天空遐想,添出额头三横;年轻时冷对世间不平,看出眉间两竖;干新闻后玩世不恭,嘲出鼻颊两撇。
实习结束时,她笑嘻嘻地递给我一篇文章。这显然是一篇作文,那上面有她老师用铅笔修改的痕迹。
至此我才知道,她那个发问其实是为了完成这篇作文而对我的采访。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在一位年轻人心中是个什么样子:
“……二十年前,这是一张生气勃勃的脸,在江南湿润的气候中皮肤是光洁的,笑容是纯真的,然而有了十二年‘诉与谁人说’的北大荒生活,有了与农民一样白天耕地干活晚上倒炕便睡的不怕日晒雨淋的日子,又有了考上大学后对自己对别人对民族对国家反思的困惑和迷惘,有了这些年当编辑、当记者整日与人周旋却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心灵处许多瞬间触动都积淀在这张脸上。紫外线的长时间侵蚀使皮肤失去光泽,变得粗糙而黯淡,柔和的江南人脸型也被削得刚硬起来,经常布满血丝的眼睛是敏感而尖锐的,嘴巴时而会在不经意中一撇,显出一点狡黠。这张脸上杂有粗犷与细腻、质朴与世俗、豪放与内向、狡黠与忧郁……它成了跨越的历史见证。
他的脸是多种情感的交织。那双眼睛,不是可以用简单的大而明亮来形容的,说它大,在五官中的确是出众的部位;说它明亮,却不是那么清澈见底。这双眼睛里常常透出一种锐气,带点犀利,说不上严厉,又总觉得不够温情。尤其是当他的整个面部显得平淡乃至有些僵硬时,它是让人心颤的。倘若他直面对你,那敏锐而深刻的洞察力印现在眼睛里,你会担心自己的五脏六腑乃至脑子中的曲曲弯弯都被他尽收眼底了;若是他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眉宇间的起伏则让你感到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苦难、辛劳和思考,有一种负担不起的忧郁,有一种沉重的压抑,有如乌云朝太阳聚拢来,太阳很努力地放射出光芒。当然,更多的时候,或者说别人可以接触到他的时候,他是笑容可掬的,无论是眼角细密的皱纹还是颊边深厚的‘沟壑’都在为这张笑脸烘托出生动和率真的气息,但那眼睛里仍会飘动一丝异彩,虽是一闪即逝,却让你想到两个字‘圆滑’。
这张脸实在不是简单的单面体,不同的人似乎可以从中获得不同的信息。有人从他端正的脸庞严峻的神情中认定他是有责任感的,拥有一代‘老三届’人的普遍情怀;有人又从他锐利的目光和狡黠的微笑中认定他是明察世事又明哲保身的,在吃风喝雨中亦是游刃有余的。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令我十分感慨的是:尽管她对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没有弄明白,但二十多年来却年年没忘了对我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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