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知青的年夜饭,刘大爷已经足足准备了三天。今晚,他精神抖擞地穿起围裙,站在火炉边上,正式为知青炒菜。
当我端着热菜进去时,那里已经是喧笑沸腾,热闹非凡。
南北炕上,放了四张桌子,每张桌上摆了两瓶酒,屋子中间,小火墙“呼呼”地窜着火苗。
有几个男青年见端来了菜,便站起来,给老乡代表敬酒。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农村过年,男知青围着老乡不断地劝酒,老乡也不推却,“呵呵”地笑着,一口干了。
女青年们都很平静,她们有点想家。鲁文君喝着杜柿酒,小声对别人说:“这酒真好喝。”她出身不好,父母早就离异。她和妹妹跟着母亲长大,从小就没在家看到过酒这个东西,不知酒是何味。第一次喝着这种很甜很甜的果子酒,她感到和果汁没什么两样,一杯又一杯。
杜柿酒很甜,却有后劲。她觉得热了,人也很兴奋,一个人从这一桌跑到那一桌,给别人敬酒。过了一会儿,她头晕难过,走路也不稳,心中有点恐惧,想起了上海的母亲和妹妹,独自摸回宿舍大哭。
我和施卫疆怕出什么事,跟过去看。一群女青年也围过来,听到鲁文君哭着喊妈妈,全都跟着一起哭了。
不知道是谁写了“每逢佳节倍思亲”这话,挺准的,要不想家,这时也难呀。
我心里也跃起了亲人的脸庞,走出门外,在寒风雪地里站了一会儿,看见天上的星星一闪一亮,院里的几棵大杨树在灯光映射中,像慈祥的老人一样点着头,窗户玻璃上映出了男知青喝酒欢笑的身影。相比女知青,男知青没心没肺的,倒也快乐!
一早,关彦昌找我到他家去过年。
这是队里安排好的,大年初一,知青都到老乡家去过年。
有几户老乡没分到知青,意见很大,闹到队长家责问是不是看不起自己?
关彦昌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只是边走边回头看我,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好像怕我丢了一样。
他家很干净,就父母和他三人。
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红辣椒、黄苞米、青干菜,挑水的桶整齐地倒扣在木栅栏上,劈好的柴禾码得像房子一样高。
六七只大白鹅见生人进来,“昂昂”地一起叫,屋门马上推开,一位满脸笑容的大娘伸出头来,大声地说:“唷,来啦,快进屋吧!”
我赶紧叫一声:“大娘新年好!”
她喜滋滋地应着:“好呀,好呀!”
进屋,一位佝偻着背的大爷也从屋里出来,头上一顶旧毡帽,苍老的脸上洋溢着微笑,把我推进里屋。
明亮的窗户下有一张小桌,早已摆好了一盘花生、一盘炒鸡蛋、一盘牛肉白菜丝。
关家是满族,禁食狗肉、禁戴狗皮帽子,禁穿狗皮衣。
来前队长告诉我,进屋不准坐正室的西炕上。
我问:“为什么?”
队长说:“西炕墙上是人家满族供祖的地方。”
所以我一进屋就想先搞清东南西北,看西炕在哪。
老人乐了,说:“哪有那些讲究。哪儿舒服坐哪儿!”
老人七十多岁,以前当过老师,有点文化,跟我讲起爱辉的满族起源。
自古以来,爱辉一带就是满族待的地方。
300多年前,俄罗斯入侵,满族南迁。随后,康熙皇帝派出八旗官兵到爱辉屯垦戍边,以爱辉古城为中心,相继建立了黄旗屯、蓝旗屯、红旗营子、蓝旗沟、大五家子、四家子、大发屯等五六十个屯子。
所以,爱辉现在的满族人多是屯垦戍边八旗官兵的后代。
大娘两手端了热气腾腾的饺子进来,听到老伴在唠叨那些老黄历,就把碗搁在桌上说:“趁热吃吧,这都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呀,要不哪有今天?”
老人正聊在兴头上,听说我会背古诗,就颤巍巍地去里屋翻了一本旧书出来。对我说:“200多年前,爱辉就来过上海人,还是文人呢。”
旧书记载:何世澄,松江人,1690年副榜,贡生,随被流放的云贵总督、兵部尚书蔡毓荣一起来到瑗珲。其诗有《艾浑即景》:
“黑龙江畔霁云生,江水流冰无尽声。亭午鸡鸣如夜半,不知身在大荒城。”
他被称为“第一位站在黑龙江畔写黑龙江的诗人”。
还有个杨宣,也是松江人,清内阁学士,1723年被遣戍到爱辉。杨有二子杨锡履、杨锡恒一同随往。其中杨锡恒第一次以诗歌形式记述了爱辉上元节的秧歌盛况。
这是他《艾河元夕竹枝词》中的两首:
“倾城鼎沸闹秧歌,红粉细妆细马驮。不信使君真有妇,罗敷过处看人多。”
“迎虎迎猛载圣经,祈年赛社岂无灵?由来戏事关农事,前队先迎五谷瓶。”
杨锡恒还另有诗《纪异》,是咏雍正年间爱辉地区地震的情景,这是爱辉,也是黑龙江省第一首描写地震的长诗:
“地乃天地配,其道宜安贞。胡然此一方,震动无时停?焱若飓风过,殷若雷声鸣。耳目尽骇眩,魂魄为之惊。初疑九轨道,毂击声喧轰。又如万斛舟,掀簸巨浪迎。一椽木如寄,欹仄劳支撑。上栋与下宇,岌岌忧摧崩。不已势将压,性命毫毛轻。……”
我掩卷大笑,原以为我们这一代知青是唯一到过爱辉的上海人,真是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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